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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8.1将进酒群像24h|0:00】棘闱

-齐惠连-

 

 

“清明涕泣江边望,千里东风一梦遥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曹雪芹

 

 

-

 

皇后道了退朝,众臣俯首,潘如贵亲自上前搀扶着幕帘后的妇人离去。

 

臣僚退出明理堂外,今日看不见太阳,云层堆积恍若千斤,空气中酝酿着压抑的水汽。

 

“太傅——!太傅留步!”

 

走在群臣最前头的东宫太傅齐惠连顿住脚步,一路小跑的吏部侍郎险些跌下长阶,气喘如牛地追上了他。

 

齐惠连面色阴沉,虚虚扶了一把:“刘侍郎慢些走。”

 

“哎,多谢太傅。”刘侍郎拭掉额角的汗,和齐惠连并肩而行,“太子殿下的折子怕是被扣下了,陛下这两日精神转好,连搁置数日的官渠修葺都给批了下来,偏偏对殿下的奏折只字不提,这可......如何是好哇?”

 

近日朝中新贵皆属潘、花两党,群臣唯恐落后他人,纷纷上前结交。齐惠连走得快,把那些阿谀奉承都远远甩在身后。

 

太傅不语,刘侍郎长叹一声,面露痛心之色:“后宫干政,阉人误国,什么时候大周竟要对一个久居深宫的妇道人家俯首称臣了?”

 

齐惠连冷笑一声:“管他妇人还是小人,只要是愿意乖乖听话的,八大家连条狗都能送上明理堂。潘如贵在后宫一手遮天,陛下早就听不见朝堂的声音了。太子殿下早有预料,只是想得再多,却还是在锦衣卫这一步上失了先机。皇上病重,皇后直接杜绝了内阁与东宫的请安,殿下被禁足宫中,东宫眼下是如履薄冰,要论翻盘谈何容易。”

 

刘侍郎内心哀恸,差点落下泪来:“纪雷实乃乱臣贼子,可恨呐,可恨!属下真想杀之而后快!”

 

阒都上空雷云涌集,天空低矮如盖,压得人抬不起头。

 

齐惠连望着远处的天色,双眼透出迷茫:“天下小人,又何尝是你我三言两语便能荡平干净的?只要人心里藏着贪欲,昨日的拳拳之心也能变作蛇蝎。虎兕出于柙,龟玉毁于椟中,孰之过啊——”[1]

 

刘侍郎压下心头刺痛,忽而忆起当年太傅入都时,是多么意气风发。大周开国至今,连中三元者不过五人。“民既富于下,君自富于上”,永宜十五年春闱及第者,无人不晓。[2]刘侍郎在红榜上看过那篇文章,直至随进士入都依然只字不忘。像他一样决心追随这个背影的人有无数个,可是短短几载光景过去,敢和这个人并肩而行的,却也只余寥寥了。

 

齐惠连没有过多注意他,只拍了拍刘侍郎的肩膀:“殿下还在等我,侍郎早些回去吧。眼下局势变幻莫测,你也早做打算。”

 

刘侍郎不再强留,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。天边一道闷雷乍起,狂风将铁马裹得叮当作响,卷乱了齐惠连的袍袖,他依旧走得后背笔直。

 

风雨欲来。

 

 

 


 

*** 

 

外面的火烧起来的时候,齐惠连还在梦里。

 

片刻光影被惊呼声搅得细碎,他顶着凌乱的头发坐起,侍卫破门而入,铁钳一般的手抓住了他:“太傅快随我走,东宫的大门已经被攻破了!”

 

齐惠连的眼珠上映出冲天的火光,他颤抖着双唇,难以置信地喃喃道:“不可能,不可能,怎么有人敢对东宫动手,陛下尚在,他们这是疯了,疯了吗——?!”

 

侍卫听不得他自语,直接把人扛起来带走。经过回廊的时候齐惠连听见了厮杀声,他挣扎起来:“皇孙不能死!哪怕你我今日命丧于此,也一定要把皇孙送走!”

 

侍卫挥刀劈开冷箭,沉声道:“太傅放心,皇孙已在宫外。”

 

昔日的东宫门庭若市,所有心怀抱负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。太子殿下不问出身,不问来历,对于许多人而言,东宫是比明理堂更能施展才华的地方。言官记载,东宫苑内常有论道之声,靡靡之音终日不闻。东宫是盛世的一道缩影。

 

可如今呢。

 

齐惠连想扑出去抢烧起来的文卷,被侍卫连拖带拽地拉走。火光照亮了半边天,却唤不醒沉睡的阒都。他想起许多张脸,青涩的,激昂的。有人出身寒门,对治国之道有格外深刻的理解;有人讷于言语,却能落笔成章,檄文既出便能引动千呼万喝。

 

他们是脚下的青砖。

 

“是谁——是谁对花狗潘狗低了头!!!”

 

齐惠连嘶哑的质问淹没在喊杀声中,东宫书院外的百年槐树轰然倒塌,烧成一把焦黑的烟灰。盘根错节,荫蔽万人,终究不过蜉蝣,一把火就能没个干净。

 

东宫又能如何呢?

 

在人心面前,帝王与饿殍没有任何区别。

 

东宫僚属护送太子一路拼杀,到底寡不敌众,一路退守至昭罪寺门前。齐惠连的脸被刀尖刮破了,鬓发和着血糊在脸上。他握紧太子的手臂,如负伤的孤狼一般盯住了追杀而来的锦衣卫:“殿下莫怕,臣等便是殿下的刀和剑,咱们杀他个痛快!”

 

太子面如死灰:“慕将军派人传信,祁儿的马车被截了。”

 

齐惠连大惊:“皇孙不是早已被护送出宫了吗?”

 

太子摇摇头,不重要了,东宫如今是众矢之的,他们能信得过的人实在太少太少。皇家的兴衰落寞,在旁人看来又能多出几分感同身受呢?

 

纪雷站在锦衣卫之首,逆着火光看向东宫众人:“太子意欲谋反,文书已被锦衣卫查获,陛下下令捉拿东宫叛党,及时悔改者从轻,违抗者格杀勿论。”

 

齐惠连低头狠狠啐了一口:“纪雷小儿,你算个什么东西?舔着潘如贵的臭脚当金钵,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殿下面前吠了?你如今认贼作父,纪大人若泉下有灵,不知作何感想!”

 

听他提到纪无凡,纪雷面露阴鸷,他狞笑一声,挥手令身后的锦衣卫尽数退开,露出后面的人影来。

 

东宫僚属中有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被锦衣卫用刀架着的妇孺们惊惶地哭闹起来,戴着镣铐的孩童尖叫着想要扑向父亲,下一秒却人头落地,小小的身躯倒在血泊里,囚犯中的母亲惨叫一声昏了过去。

 

太子急红了眼,他挣脱齐惠连大步上前,拦住自己的臣僚:“纪大人刀下留人!今日你要捉的只我一人,与东宫众人毫无瓜葛。我跟你走就是了!”

 

“殿下!”

 

“纪雷!你不要欺人太甚!”齐惠连大喊着想要抓住太子的衣角,却只能眼睁睁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远。黑夜中鬼影憧憧,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痴呆的老母,不敢再看,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太子的背影。

 

太子凄然回头,望向这些依然没有放弃他的僚属。这些人里有他的老师,他的朋友,每一双手都拼尽全力地将他推向高处。可是高处什么都没有,他的手上沾了太多无辜的鲜血。

 

“老师教过我的,我都记得。”太子殿下一生为人淳厚,从未对下属动过怒气,可他却抽出了腰刀,火光映出他孤高的影子,染上了杀伐气。

 

他不妥协,不低头,他的心还是热的。

 

齐惠连意识到了什么,身边却有无数双手将他按住。昭罪寺的神佛无人回应,忠魂要在这里黯然离场。臣僚放声哭嚎,血色烫伤了浓稠的夜。

 

齐惠连双目几欲眦裂:“殿下——!!!”

 

太子倒在阶前,顺着石板淌下的血仿佛将他的僚属们包围在其间,不容他人进犯。

 

纪雷没有撤走,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太子。锦衣卫随令而动,一具具尸体颓然倒下,妇孺们甚至没有机会在黑暗中找到自己亲人的方向。东宫众人持刀冲向锦衣卫,他们嘶吼呐喊,又倒在泥泞里,不肯合上双眼。

 

侍卫护着齐惠连往寺中退去,他的刀掉在了地上。齐惠连蓬头垢面,他嘶哑地喊,如恶鬼一般:“我乃东宫僚属,太子亲师,谁来杀我!”

 

“谁来杀我——!”

 

老母听见了他的声音,浑浊的目光顺着夜空茫然地追寻过去。她神志不清,颤巍地伸手抓住了锦衣卫的衣角。

 

“我儿子呢?”她张开没牙的嘴,露出一个讨好的笑,“我儿子在阒都,我儿子是状元!”

 

绣春刀割破她的喉管,她不解地倒在了尸山旁。齐惠连像死狗一样被拖进了寺里,锦衣卫要追,纪雷抬手拦下了。

 

“留着吧,太子自刎,东宫败局已定。陛下仁厚,必然不愿赶尽杀绝,找几个人看着就是。”

 

“是。”

 

长阶血未干,远方天色已微亮。

 

 

 


 

*** 

 

苍云阁的背后是皇陵,沈泽川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为前朝罪太子平反,东宫幕僚尸骨入陵寝,他亲手埋下了齐惠连的衣冠冢。

 

萧驰野守在外面,陵宫阴冷,火盆就在门口。

 

沈泽川跪下来,墓穴里烛火微弱,让他想起昭罪寺的夜晚。他睡不着,不敢叫纪纲知道。先生在雪地里找到他,陪他下了一整晚的棋。

 

先生说时也命也,却在穷途末路的时候选择了他。他教沈泽川杀伐,又教他制衡。说帝王家刀光剑影,不会因人而异,又告诉他天下苍生,皆有定所。

 

齐惠连讲尽四海人,不讲自己。他的过往只为太子而存在,在兰舟面前,生杀比温情更有效。

 

沈泽川只从师父口中得知从前的先生,听过他那篇名动春闱的文章。他们都有太光亮的旧忆,因此不敢追回,记得太深,反倒伤怀。

 

兰舟明白的,先生的遗憾不止于东宫。他装疯卖傻了二十年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疯没疯。他用满是污垢的指甲钳住了沈泽川,对仇人的儿子下了跪,他的火还没有灭。

 

沈泽川记得他烧起来的眼神,那一刻,有另一个人站在痴傻的齐太傅身后。他负手而立,胸前戴着及第的绣球,迎着帝京花。

 

两个声音,一个垂垂老矣,声嘶力竭;一个志气昂扬,洒脱爽朗。

 

“我乃渝州齐惠连。”

 

“我是永宜十五年的三元榜首。”

 

“我是东宫僚属,又任吏部尚书,兼内阁次辅。”

 

“我教过太子,我如今、如今教你!我把此生所学,全部教与你——好不好?”

 

我此生,只做帝师。

 

沈泽川低下头,泪打湿了脸颊。他忘不了雨幕中的背影,就像齐惠连望着太子的背影。他高举双臂,笑遍这天下小人。他戴着镣铐,形容枯槁,天塌下来,百年国祚化为一纸空谈。

 

我来去自由。

 

丧钟长鸣,百官在皇陵外跪倒。太学的学子们身着素衣,黎民卧伏,送走了万千高呼与沉默着的英魂。

 

火依然在烧。

 

 

 


 

END

 

 

注:

1.引自《季氏将伐颛臾》(选自《论语·季氏》篇)

2.引自明成化年间中的状元王鳌的科举文章。

3.题目:考生们进行考试的场所叫贡院,四周内外两层围墙顶端布满带刺的荆棘,因此贡院也称“棘闱”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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